· 2025-07-31
· 2025-07-31
我们常说,他人是镜子,然而镜子背后,却可能是我们无法抵达的另一种现实——一个相似却终究不同的平行世界。
韦一哲就是这样一个存在。在孤独症群体中,他也显得尤为特别。他对艺术有着天赋的敏感与热情。他的画作色彩斑斓,童趣盎然,构图中常有复杂的人物和场景,却从不描绘人物的脸。这种选择并非刻意,而是源于孤独症患者在人脸识别方面常见的困难。他以极其独特的方式观察世界,并以艺术的形式将这些感知重现出来。
在深入拍摄他的过程中,我被他的世界所吸引。他能在深夜独自构思一整部交响乐,并逐一记录下来。他谈起绘画和音乐时眼中有光,语速也会加快,那一刻他的情绪似乎跨越了语言的障碍。
初识他的时候,我抱着纪实的想法进入拍摄,记录他的房间、日常的生活场景、他摆放整齐的画具与工作桌。他对拍摄的配合超出我的预期,哪怕需要重复某个动作,也始终耐心从容。他的很多习惯,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:喜欢吃零食、会为减肥克制食量;为自己的作品感到骄傲,也会反复纠结于某一笔是否准确。他独立生活,会做饭、洗衣,甚至能熟练地缝补破衣——这一点让我意外,也佩服不已。
但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秩序。他总是抱着一个陪伴多年的毛绒玩具,柔软的触感给他带来安定。在挑选衣物时,他最在意的不是样式,而是面料的贴肤舒适度。几年前,他常常因情绪失控而撕咬衣领,如今,在家人和无界艺术工作室老师们的陪伴下,这样的状况已鲜少出现,他渐渐学会了控制、平静,学会用另一种方式面对世界。
我们在拍摄的时间里,逐渐熟悉。我尝试与他对话,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回应,虽然眼神里常常浮现那种“沉浸”——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,却又隐约感知你的存在。
随着拍摄的推进,我开始意识到,单纯记录他的生活不足以呈现他真正的独特。我尝试离开他的家和工作室,试图用更具象征性的画面捕捉他的内心。例如有一天,我在市场一个鱼缸前停留了两个小时,只因为那抹流动的蓝与粉让我想起了韦一哲的画。在那一刻,我似乎靠近了他,又似乎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。
孤独症人群与我们像是活在两个平行世界,环境相同,感知系统却迥异。他们看到的世界,是放大了的声音、触感、色彩,是几何与模糊交织的图像。他们并不远离这个世界,只是以一种我们不熟悉的方式去理解它。而我能做的,是靠近他们,倾听他们,而不是试图“解释”他们。
韦一哲的存在,不断提醒我:理解,从来都不是“走进”,而是“靠近”。很多时候,我们试图用自己的经验去套用他人的感受,以为读懂了语言、看懂了动作,就读懂了那个人的内心。但事实往往相反。韦一哲的世界是安静的,但又充满细节。他用颜色讲述情绪,用笔触描绘经验,用重复构建安全。他的表达方式,也许并不符合主流意义上的“沟通”,但却真实地传递着他对这个世界的回应。
有一次,韦一哲给我看他新完成的一幅画:一群没有面孔的人正围坐吃饭、打游戏,场面热闹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。我问他画中的人是谁,他说出了一些名字——可那些人并未真实出现在那个场景中,而是他在创作时不由自主浮现的记忆与情感投影。令人惊讶的是,尽管没有五官,每个人的动作、穿着、气质却精准还原,就像他用另一种方式记住了每一个人。他不靠面孔去理解人,而是用更加敏锐而独特的感知,捕捉人和人之间难以言说的关系。在他笔下,那些“无脸的人”既是疏离的象征,也是一种温柔的连接。
韦一哲的沉默并不等于冷漠,反而让我重新审视了“沟通”的本质——很多感受是不能被说出的,也不必强求它变成语言。当我们愿意放下自己预设的表达逻辑,开始用“看”的方式去倾听,用“等”的方式去理解,我们才可能真正与另一个灵魂并肩而行。
拍摄完成后,我回看那些照片,每一帧都像是他世界的一面镜子,也像我内心的一次投射。我们终其一生,也许都在寻找那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。但或许,更重要的是,在不断靠近他人的过程中,我们也逐渐发现那个原本模糊的自己。
韦一哲的故事,并不关于“不同”,而是关于“共通”——每个人都在孤岛上发光,只是频率各异。我试图用影像留住他,也在影像中看见我们。
这不仅是一次拍摄,更是一场关于理解与共感的旅程。寻找他,也是在寻找那个更完整的自我。
图/文:曾冯洋
图片编辑:张旭
值班编辑:张旭